“老师,《盐法》到底是什么啊?”周敏小声问道。
宋时与道:“朝廷为了解决边关粮饷问题,会请民间商队帮忙采购运输。边关守将收到粮饷之后,会开具一张凭证,载明捐赠货物的价值。商人将凭证带到汴京,朝廷再将钱款还给商人。”
周敏点点头:“我听我娘说过。但是我听说现在朝廷已经不给钱了,而是用一些财货冲抵。”
“不错,一般是四成的茶引和六成的犀角、象牙。”宋时与道,“你可知商人们为什么对这事趋之若鹜?”
周敏道:“自然是有利可图。茶叶犀角一类的东西从来都不缺销路的。”
“此为其一。其二就是,他们可以贿赂边关的守将,高估粮草的价格,就可以压低成本换得更多的紧俏物资。五年前查出一桩案子,一个商人往边关运了一束草,竟然就换得了十二斤颗盐。这已是暴利了。”
“此案之后,范相公便向官家进言推行《盐法》。法案中对运送边饷做了重新规定。商人不再负责采购,而是直接向边关运送现钱。守将收到钱之后,按照市价在当地采购。作为报酬,守将会将相应数量的盐钞交给商人。商人持盐钞直接去盐池提盐,然后进行售卖。”
“盐也是硬通货啊。”周敏道,“如此商人不用再跑一趟汴京,省时又省力,这不是好事么。”
宋时与道:“问题在于,商人们由运粮变成了运钱,钱是有固定数目的。那就不能再贿赂边关守将高估价格了,暴利自然也就没有了。而且以前朝廷会兑付犀角、茶叶一类的硬通货,现在却只兑付盐钞。这就等于将商人们都驱赶到了贩盐这一条路上。这自然也触动了商人的利益。”
周敏恍然大悟:“原来是这样。怪不得听说各路的商人反应都很大。这一次朝廷对西夏用兵都没有人去送军粮了。”
宋时与道:“其实赚还是有的赚,只不过没有之前多。他们便觉得自己吃亏了。”
周敏趴在桌上,仰头看着宋时与,一双眼睛亮亮的:“老师,您怎么什么都懂啊。”
宋时与笑着拍了拍周敏的头。她怎么可能什么都懂?只不过因为官家召见范相公的时候。她就在御前。
唐怀风在太师椅上坐下来,账房齐俞站在他的身后。灯烛的光影将整个中厅分成两半,一半是唐怀风,另一半是众位商人。
邹四娘捧上一盏茶,奉于唐怀风面前。唐怀风将白瓷茶盏捏在手中,慢悠悠地荡开上面的浮茶,说道:“损失的事你不必担心。按规矩,咱们商会的内仓库按照损失的八成赔你。至于流寇,我会禀明安抚使追查到底。咱们行商最重要的就是安全。各位员外年纪也大了,该雇些得力的伙计,实在不行还有镖局可用。别舍不得花钱。”
众商人纷纷称是。
“去请个郎中来,给白员外好好瞧瞧。”唐怀风又道。
“是。”齐俞应了,转身便要走。
白三喜急忙站起来,说道:“不用不用,一回来就找郎中看过了,都是些皮外伤。只是我人马伤了大半,恐怕是去不了西北了。”
唐怀风:“昨日酒局上我可是代表商会亲口答应了转运使的。白员外既然去不了,那就邓员外去吧。”
邓玉坤笑眯眯地站起身,拱手道:“会首,我的马队还在广南西路,半个月之内怕是回不来啊。”
“那就魏员外去。”
“会首,我是经营车马行,但我没走过商。我怎么能去呢?”
“都去不了?”唐怀风的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。他这明明是个问句,可宋时与却觉得他在明知故问。
众人沉默。
“诸位,这次去西北运送军粮说白了是朝廷派下来的任务。完成不了,朝廷为难;朝廷为难,转运使就为难。转运使为难,各位的生意能好做么。”
魏东临说道:“会首说的是这么个道理。但是咱们商会每年给朝廷捐纳的钱可不少啊,说句难听的,每年给辽国的岁币起码有一半都是咱们出的。总不能因为这一件事力有不逮,就把之前的功劳都不算了吧?”
“是啊,是这么个道理。”众商人纷纷应和道。又有人说道:“白员外出了意外,一时也找不到人来替。还请会首于转运使好好解释一番,不是我们不想为朝廷效力,实在是赶上了,谁也没办法啊。”
唐怀风也不着急说话,只是低头喝着茶。待众人的声音淡了下去,方才将空茶盏放在一旁的桌子上。
“魏员外,听说你庄子上买了两头黄牛?”
众人都愣了,没明白话题怎么变得这么快。魏东临点点头:“啊,是啊。之前的老牛拉不动活儿了,就买了两头年轻力壮的。”
“那老牛呢?”唐怀风问。
魏东临皱眉:“应该是宰了吧……这我也不清楚啊,都是庄子上的管事负责,我哪里问得了那么细。”
唐怀风笑了:“这头老牛兢兢业业为你干了一辈子的活儿,整个庄子的粮食都靠它耕种。你怎么不念着它的功劳,让它颐养天年呢。”
“会首这是给我们讲笑话呢……牲口么,不能干活了当然是要杀掉,养着只会浪费钱财。”
唐怀风一笑:“说得好。朝廷也是这么想的。”
他这话一出,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。
唐怀风起身,缓缓在中厅内踱步。他宽大的袍袖便随着步态款摆,习习若有风。
“太祖攘外安内,收服番邦;太宗两次北伐,御驾亲征;及至真宗,两军阵前与辽国签订《澶渊之盟》,才有了这河清海晏天下太平。天下太平,诸位才能生意兴隆。缴钱纳税是分内之事。只要大宋江山稳固,巨商富贾就会层出不穷。如今朝廷用得着你们,不曾施以威压,甚至还许以重利。你们却托大拿乔不服调令,行。不干活的黄牛是什么下场,各位不妨好好想想。“
唐怀风的声音很轻,表情也是漫不经心的,好像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。然而他说出的话却仿佛有千钧重,压在众人的肩头,让人喘不上气来。白三喜给邓玉坤递了个眼色,却见邓玉坤微微摇了摇头,示意他从长计议。
人是很难跳出自己的身份来见天地的。唐怀风富可敌国却不被自己的财富蒙蔽,竟能从高处着眼俯察时势。宋时与眼中闪过微芒:“这人,很有见识。”
周敏:“我小舅舅学问大着呢,听我娘说他中过解元。”
宋时与挑眉,这个信息她竟然不知道?她用了十年的时间为复仇做准备,雄州城内的各个势力早已查得清清楚楚,没想到竟还有疏漏。足见这个唐怀风藏得很深。行事低调却手握权柄,身在局中却洞若观火。宋时与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。
中厅里,唐怀风似乎没了耐心,于是摆摆手,道:“乏了。各位早点回去歇着吧。想清楚了,明日再来。”
他转身往楼上走去。齐俞跟在他身后,亦步亦趋。曲折的楼梯走了一半,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道:“唐会首请留步。”
唐怀风停下脚步,转过身。就见一直站在角落里的邹四娘款步上前,敛裙下拜,道:“会首刚才的话振聋发聩。四娘虽然力薄,也想为朝廷出一份力。我……我想走这一单!”
邹四娘抬起头,胸口因为呼吸急促而剧烈地起伏着。宋时与透过窗子的缝隙能看到她红透了的耳垂和灼灼的眸子。这眼神宋时与太熟悉了,是被禁锢许久的猛兽终于等到了机会,所以不顾一切也要亮出獠牙,暴起一击。
有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:“四娘,你这话可要想清楚。你有马队吗?你知道组建一个马队要花多少钱么?只怕是把你这清风楼卖了都打不住。”
“我们都力有不逮,你一个女流之辈,又何必逞这个能?”
“是啊,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把忠心表了。便宜话是真好说。”
众人都笑了起来,无数双眼睛落在她身上,谁也没有将她的话当真。
唐怀风说道:“运送军粮不是小事。四娘你深明大义,这很好。四娘一介钗裙都能有如此决心。诸位,扪心自问,不觉羞愧么。”
邹四娘却上前一步:“会首,没有商队我可以去组,钱不够我砸锅卖铁。只想请会首给我这个机会。”
方才还四起的笑声静了下去。众人面面相觑:她是认真的?
周敏在一边急道:“小舅舅都给她台阶了,她怎么听不懂啊。现在逞强不是惹人笑话。”
“她有她的野心。有马队才有进行区域贸易的能力,才能从小买卖变成大商人。她经营这个酒楼,给这群人端茶倒水,想必等的就是这个机会。”宋时与的唇角勾起,雄州这个局是越来越有趣了。
唐怀风高高立在台阶上,垂眸看着下面的邹四娘。终于他点点头,道:“好,你若能在半个月之内组建好马队,这一单就给你。功成之后,雄州商会有你一席之地。”
邹四娘整个人都亮了起来:“是!多谢会首!”
后来中厅如何,宋时与没有再看。算算时间,她们出来的已经够久了,于是匆匆用完了膳就准备离开。大宋不行宵禁,清风楼到了夜间正是热闹的时候。两人在随行女使们的护送之下出了酒楼,周家的马车早已经在路边等着。
宋时与先上了车。周敏刚要上车,便听身后一个声音说道:“好你个丫头,知道记你舅舅的账,不知道跟你舅舅打个招呼再走?”
周敏回头,就见唐怀风就揣着手站在路边。
“小舅舅!”周敏上前乖巧地行了个礼,“不是我不跟您打招呼,来之前我娘嘱咐了,说您忙,不让我们打搅您。”
唐怀风双手拢在手揣里。雪白的狐裘最衬人的姿容,可穿在他身上却显得孤高冷峻:“你跟谁一起来的?”
“我老师。”周敏说着向后一指。恰巧一阵风来,将车帘掀起,车内的全貌就暴露在唐怀风眼中。只见一个青衣女子正在车厢深处闭目养神,他的目光扫过,复又骤然地移回来,深深地定在那个身影上。偏偏帘子又在此时落下,挡住了他的视线。
“小舅舅,我娘让你不忙的时候去家里吃饭呢。她还说,家里那么大,房子那么多,干嘛总是住客栈啊。”
“知道了,过两天就回。你钱够不够花?”……
直到周家的马车远去,唐怀风仍在深陷震惊之中。竟然……会在这里遇见她?
马车里,周敏喜滋滋地将钱袋子收好:“我小舅舅这个见面就给钱的毛病真是改不了了。”
宋时与笑道:“他有这么多钱吗?”
周敏:“你认识他就知道了。他穷的只剩钱了。”
宋时与一笑,双眼微阖。确实该认识一下。此人见识卓然,又大权在握。这样一个能左右局势的筹码,必须捏在自己手中。